金观涛 刘青峰: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的起源
2019-12-17 04:53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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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双体实验室-头条号 

在《人类文明的起源和演变》一文中,两位老师提出:“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间人类文明的革命性变化——轴心突破,孕育了现代社会。每当人类社会面临危机或新的飞跃,都必须回顾轴心时代,让文化再次被轴心突破的精神火焰所点燃。换言之,在人类文明起源的研究中,对当下更为重要的是追溯轴心文明的起源。”本文将就这一问题展开讨论

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(KarlJaspers,1883~1969)最早注意到,公元前数百年间出现了几个与消逝的古文明不同的不死的文化,提出轴心文明的假说。此后,西方学术界用超越突破概念来深化这一研究,形成了文明动力学研究领域。目前,基本公认轴心时代形成了希伯来宗教、古希腊的求知理性、印度宗教和中国儒家这四种基本类型。

但是,为什么唯有经历过超越突破的文明才可以保存下来成为活的文化?为什么只有四种形态?有没有第五种类型?以往的研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。超越突破的历史研究也是一种哲学思考,光靠看史料不去思考是没有用的,有必要从理论层面上来分析。

何为(文化上的)超越突破?

超越突破是描述在人类漫长的文明史上这样一个重大事件:众多的古文明在面临重大危机时大多都先后灭亡了,只有为数不多的古文明对危机做出了杰出的文化创造——即超越突破,从而使本文明延续至今,从此人类文明进入了新的纪元。

为什么凡是没有过超越突破的古文明统统会灭绝或消亡?可以做这样的设想,如果把社会比做巨大有机体的身体,文化就是附着于巨大有机体的形神、样貌等特质。如同有机体必然死亡那样,没有一个社会有机体可以万古长存,只要文化和社会有机体不可剥离,随着社会的腐败和解体,附着于社会有机体上的文化也会随之消散,必定发生文化灭绝。

对于实现了超越突破的文明来说,当古代社会有机体面临解体时,人能够从社会中走岀来,寻找可以独立于社会有机体、基于个体而存在的终极价值,这种终极价值可以随着一代代个体生命而延续下去,并塑造该文明的社会文化形态。

所谓终极价值,是指个体走出社会面对死亡的拷问时,找到的那些可以超越个体生命的永恒意义。

试想,譬如一个人得了癌症,濒临死亡,或者身陷囹圄,失去自由,整个社会抛弃了你,你落入了这种苦难的绝境,极为苦恼,这时,有的人会扪心自问,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?社会也一样,假如某一个社会腐败透顶,灾难不断,道德沦丧,人们陷于生不如死的苦难中,也会有一小批人思考同样的问题:一个孤立的个人离开了社会,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?

借用孔子在回答有关礼之本问题时的“大哉问”用语,不同的文明对有关个体生命的终极价值的“大哉问”,有不同的回应方式,由此产生了不同的超越突破。

实现文化超越突破有两个关键要素。我们来比较先秦儒道两家,撇开两家主张相反的价值内容,抽象地看,儒道两家实现超越突破有两个共同前提:第一,都立足于不依赖于社会的个体的精神觉醒和努力;第二,这种觉醒是源于认识到有超越个体生命的、非功利的、不死的价值,并以此种价值作为生命意义和永恒追求。

推而广之,任何文明,只要其思想文化具备了这两种精神要素,该文化就产生了突变,产生了基于个体的不死的文化基因。从此以后,哪怕整个社会毁灭,原则上说,只要有一个具有这种文化基因的个体或家庭存在,这种文化基因就不会随着社会解体而消亡,可以通过一代代的人不断传承,成为不死的活的文化。这就是文化的超越突破。

面对生死“大哉问”,有多少种回应方式?

理论上看,只有四种可能性。首先,在追求终极价值的取向上只有两种选择:第一,追求的价值在此世,第二,不在此世,在彼世;不可能有其他选择了。其次,独立于社会的个人靠什么力去追求这个终极价值,也只有两种选择:一是靠个人自己的力去追求,二是依靠外在的非社会力来实现;这个外力可能是神秘力,或者是认知自然的知识。

以上两个方面各有两种选择的可能,两两相乘,总共只有四种可能性。这四种组合形成了不同文化的超越视野,构成了超越突破的四种基本类型。

四种选择的一种选择中,至少有一个构成要素是和其他选择相反的。这也就规定了一种选择自成一种固定的发展方向,它们是各自独立而不相交的。某一文明一旦开始选择了这四种类型中的一种,就会顺着该方向走下去,形成自己独特的不死的大传统,直到和另一种文化碰撞而发生变化。

此外,正如道家价值和儒家价值二者相反,但仍然同属于中国式的超越视野那样,在其他超越突破文明的同一超越视野中,也有不同的选择和价值追求。例如,犹太教、基督教和伊斯兰教,同属希伯来超越视野。印度宗教有婆罗门教,有否定婆罗门教的佛教等宗教。在以理性地追求知识为终极关怀的古希腊文化中,如果把柏拉图的理型论视为主要形态,对其否定构成两种倾向,一个是唯物论,另一个是怀疑论。

下面,粗线条地简单讲讲,这四种不同的超越突破视野对应的四种基本类型。

希伯来救赎宗教

先分析第一种选择,依靠外部的神秘力,追求不在此世的目标,这是以希伯来宗教为代表的超越突破类型,简称为救赎宗教。其要义是,人在绝对孤立无助的情况下,不追求此世利益,只渴望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;而个人又无能为力,无法依靠个人力来达到这一目标,必须依靠外在的神秘力——上帝,才能获得救赎。

这种救赎精神最早出现在犹太教中。希伯来宗教的上帝是无所不能的唯一的人格神,神是外在神秘力的代名词。就皈依神秘力这种心灵状态而言,神是不可思议的;所以多神没有意义,一神就足够了。

讲到希伯来宗教的上帝时,一定要知道其背后的精神,这种精神就是个人只有依靠非社会的外在神秘力即上帝,才能从这个苦难世界得到解救,获得永生。在这种超越视野中,存在三种不同的终极关怀,相应有三种救赎宗教,它们是犹太教、基督教和伊斯兰教。它们具有相同的超越视野,亦可统称为希伯来宗教。

基督教在精神上和犹太教一脉相承,具有同样的心灵状态,都信奉希伯来圣经。圣经记录了人追求救赎的过程以及上帝对人的要求,犹太教的叫“旧约”,基督教的叫“新约”。基督教和犹太教主要有两点区别:一是犹太教认为只有旧约圣经提到的以色列民,才是上帝的选民;而基督教认为人人都可以皈依上帝得到救赎,实现了救赎的普世化。另一个区别是,虽然犹太教把离开此世的救赎视为最终价值,但并没有完全否认此世价值;而基督教则完成了彻底离开此世的转向,这就是“启示录”中的末世论。基督教认为,世界末日、最后审判随时都可能来临,这个世界毫无意义。

继犹太教、基督教之后,伊斯兰教进一步发展了希伯来宗教。作为该超越视野的第三种终极关怀,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?有两点不同。希伯来宗教有“弥赛亚”传统,弥赛亚是上帝派到人间救世的使者。犹太教的弥赛亚是摩西,基督教的耶稣不仅是弥赛亚,还是神本身,他们是上帝派到世间来告诉人们真理是什么,怎么样才能得到救赎。最晚出现的伊斯兰教也承认以前的弥赛亚,但又认为穆罕默德(约570~632)是传达上帝旨意的最后一个使者,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神迹了。因此穆罕默德被称为“封印使者”。这是伊斯兰教和犹太教、基督教第一个不一样的地方。

第二个不同之处是伊斯兰教完成了救赎宗教的入世转向,这一点很重要。正因为基督教对此世完全没有兴趣,所以它才能够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法律精神结合,产生了西方的法治精神,即法律规范高于具体的价值。而伊斯兰教教义则主张“两世吉庆”,除了追求神的救赎外,伊斯兰教还要在此世建立公正的社群,“乌玛”是这种社群的专有名词;伊斯兰教还以安拉神意来制定此世法律。所以在希伯来的超越视野中,伊斯兰教最具有入世精神。因此,伊斯兰教问世不久就可以建立起庞大的帝国。

印度解脱宗教

超越突破的第二种类型是印度的解脱宗教。其目标也是寻找在这个世界以外的最高价值,但追求此目标并不是依靠外部力,即那个不可思议的无所不能的神,而是强调只能依靠个人的修炼,以企及最高价值。我们把印度类型的超越突破叫做解脱的意志。希伯来超越视野是救赎,是依靠上帝来救你。印度宗教是靠自己脱离困厄,所以叫解脱。

印度宗教的教义有一个基本核心,就是认为这个世界是苦的,是没有意义的。那么我要离苦,到另外一个有意义的世界中去,怎么办呢?只有靠你个人修炼。印度宗教类型很多,有婆罗门教、佛教、耆那教、印度教等,但整个印度文化的方向都是解脱,强调依靠自己力的修炼离开这个苦难世界。至于怎么达到这个目标、怎么解脱,婆罗门教、佛教和其他宗教派别的教义差别很大,各有一套教义和方法。

婆罗门教把宇宙视为由包括种姓在内的一系列解脱等级构成,多数种姓的人遵守戒律进行修炼就能获得解脱,在来世进入较高等级。佛教否定了婆罗门教的等级解脱,提出平等的解脱哲学。印度教是对佛教的否定,基础为婆罗门教和佛教等的结合。此外还有耆那教、锡克教等。印度文化的精神价值取向与希伯来宗教的共同之处,是它们的意义世界都不在现实世界,都要舍离此世到达彼岸。不同的是,如何到达彼岸,印度宗教讲靠个体自己的修炼,而不是神秘外力的拯救。因此,可以称佛教等印度宗教为“自力型拯救宗教”,犹太教、基督教、伊斯兰教是“他力型拯救宗教”。

古希腊认知理性

如果超越视野所追求的终极价值在此世,实现该价值不是依靠某种外部神秘力,也不是人凭个人内心感悟和修炼,那么,只能是以理性追求知识,认识自然规律,以认知为终极关怀。“进入此世”和“依靠外部力”的组合构成第三种类型的超越突破:人以理性追求知识为终极关怀,这就是古希腊的超越突破精神。

为什么“依靠外部力”和“追求此世终极价值”的结合,可构成古希腊的超越突破?简单地说,当孤独的个人不是凭个人内心就能推知善(道德)或正确与否的标准时,就只能用求知作为个人在此世生命的最高价值。认识自然法则同样不需要靠社会力,它和道德追求一样是个人的事。知识追求和道德追求有一个根本不同,善的体悟靠个人内心就够了,知识的追求则不同,对还是错有外部客观标准。为此,人必须去认识自然法则,依靠认识外部(非社会的)规律而达到最终价值,这是“知识就是意义、就是力量”的基本含义。

如前所说,超越突破必须寻找一种可以超越个人生死的终极价值,古希腊人所追求的此生的意义是认知,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理性主义,它可以解决生死问题吗?需要强调的是,古希腊哲人追求的知识,是包括了人生意义问题的,生死当然在其中。在柏拉图那里,追求知识作为终极关怀,目的是要永生,这和我们今天讲科学、理性不是一回事。柏拉图的这种精神可以与基督教结合,也可以与法律精神结合。

西方法律精神背后的价值是理性和正义,它和道德精神有基本的不同。判别正义必须依靠外在标准,而道德判断靠的是内心良知。古希腊把法律视为自然规律的一部分,是和其独特的超越视野有关。古希腊超越突破的实现,有多种文化因素的汇集,有古埃及、两河流域文明的影响,有人神同形的古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等,最后,形成了古希腊的科学和哲学。这是一条追求知识、认识自然律并以自然律来理解人和社会的发展过程。这一线索比较复杂,本文不能展开细说,但这是讲中国文化的重要参照系。

中国文化的超越视野

第四种超越突破,就是中国文化基本精神,它是个人依靠自己的力,完成此世的价值追求。了解了轴心时代其他三种类型的超越突破,就可以更好地理解我概括中国文化精神的三句话。第一句话“以道德为终极关怀”,是讲中国式超越视野的核心价值。儒家以家庭伦理为道德根据,它起源于周代群传统,这就是第二句话:“儒学以家庭伦理为中心,并将血缘关系道德化,建立普遍的等级秩序。”那些对该核心价值的部分或全盘否定的思想流派,具有与儒家同样的,即在此世、依靠个人的超越视野,它们和儒家文化的互动不会偏离中国文化一开始选择的方向,因此同属于中国文化大传统。

第三句话是讲在中国式超越视野中,儒家道德伦理是政治、社会制度寻找正当性的最终标准。本文无法展开第三句话的内涵,只是可以概括:在春秋晩期,孔子实现了超越突破;先秦百家对其反思、批判、部分否定和全盘否定的种种思想,奠定了中国文化超越视野的类型,这是中国思想史的开端。此后,主流思想在与社会的互动中,在与外来文明的融合中,不断演化发展着,随时代而变化,这也是中国思想史的主要线索。

小结

轴心时代产生的四种超越视野,如何影响到各个文明的社会组织基本方式、政治、济和文化,是很重要的课题,但不是本文的重心,以后有机会再讲。这里需要说明的是,我们讲超越视野的起源时,很强调它是人退出社会、独立思考并寻找高于个人生死的终极价值的结果,但并不是说人不需要社会价值,不再组成社会了。恰恰相反,一旦不同的超越视野产生了该文明的终极关怀,孤立的个人有了对自己生命终极意义的追求,一方面可以从社会里走出来,以本文明的超越视野,独立地反思、批判社会,另一方面则可以用超越视野重塑社会价值观。

经过超越突破,人的责任感产生了,人的道德意识产生了,形成了该超越视野规定的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传承者。与此同时,由于不同文明类型中有不同的终极关怀,这些理想价值投射到社会组织上,就会形成不同文明类型的社会组织蓝图,社会组织蓝图和现实社会的互动,成为塑造该社会的长程动力,由此塑造出与这种超越视野相适应的不同的传统社会。

因此,古代文明灭亡之后,四种超越突破造就了不同的传统社会基本形态和相应的演化模式。一种超越视野规定的文化发展方向具有不同的演化模式,各自独立发展,一般不会和另一种超越视野相交。虽然轴心文明独自演化时各有自己的方向和模式,但是在演化过程中也会发生文明碰撞,这就会导致文明融合,即两种不同超越视野的结合。

例如,古希腊罗马文明在公元五世纪以后转向希伯来超越视野,形成天主教文明的社会。汉代以后,中国文明与印度文明的融合是另一个重要例子。文明融合对各个轴心文明的演化极为重要,现代社会之所以起源于天主教文明,就因为它是古希腊罗马文明和希伯来宗教融合的结果。同样,文明融合亦规定了中华文明的演化方向。(徐洁整理)

本文为金观涛和刘青峰老师原创思想,双体实验室汇编整理,学术讨论请参见金观涛、刘青峰《中国思想史十讲(上卷)》以及金观涛《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》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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